难有血脉贲张的镜头，不是江湖大哥，没有明显的圈子，从未口出狂言，极少场内外非议，但有平静的韧性。汪嵩不像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球员。

可能正因为此，反倒成就了中国足球顶级联赛(甲A、中超)出场次数最多的纪录，417场。汪嵩还保有一项纪录，连续18个赛季破门，这令别人更难企及。

任何伟大的纪录都不可能只是巧合。过去20年，中国足球环境变幻莫测，一名攻击型前场球员，能在不同俱乐部长时间占据一个稳定位置，超级难，也独一无二。

端午期间，南都记者对话已经回到成都加盟四川九牛的汪嵩，回顾“417场”，也结合顶级联赛出场第一人的职业生涯聊中超联赛随时代的变化。

创纪录

“能有这个纪录非常难”

南都：超过徐云龙、周挺、张耀坤成就联赛出场次数最高纪录，是不是你个人生涯最重要的荣誉？

从足球专业的角度看，没有拿过冠军，没有传统豪门的效力经历，但我在不同城市的不同球队效力，能有这个纪录非常难。冠军是集体荣誉，对我个人来说，能做到最大限度的事是完成了这个数据。

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你几乎没有经历过大伤，作为进攻端球员这很难。这是你的聪明之处？

中国人说聪明，褒贬不一。如果是说短兵相接导致受伤的时候，我把聪明理解为小心谨慎。我从小踢球都很谨慎，不是大开大合的类型。虽然我也在顺应潮流，但我还是尽量，在无法掌控的范围内，不用自己的身体躯干去拦截，得不偿失。有些人是冲动型，有些瞬间会展现勇猛，但我认为勇猛不是一个动作，而是一种态度。你对对手有伤害，对自己有伤害，但并不能左右比赛结果，它不是关键的决定性因素。你怎么去拿捏这个度？我希望延长自己的运动寿命。我不像有的球员天赋很强，明显在众人之上，我不是那种，我要靠累积。

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喜欢带球。

我小时候喜欢盘带，被教练说过，足球不是带球。其实带球很累，消耗体能更多，有需要我会控球，我具备控球和护球的能力，但不用一直用它。现代足球风格也是能不带就不带。你老带球，老变向老突破，你也容易受伤。

联赛变化

“韦世豪在以前可能进不了国家队”

从甲A到现在，中国联赛的流畅感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现在更流畅，节奏更快。不要说甲A，你看10年前的比赛也很慢。以前节奏慢了，球员的特点就容易展示出来。现在球员更全面，踢法更现代。

但是国家队似乎并没有这种变化，而是相反的。

我举个例子，2011年的亚洲杯我首发踢了一场，那场大家说我踢得不错，其实我觉得是正常发挥。因为那几年我在绿城打核心有很多球权，自然就能从容一点。后来中超球队的核心都变成了外援，你在联赛里习惯了做防守、跑龙套、打酱油，到了国际赛场要做主角的时候你就应付不过来。还是跟球员整体技术能力有关，和心态也有关。我们在国际赛场不足以应付90分钟比赛。有几分钟，或者某个时候，可以有惊艳发挥，但不持久。持久才是绝对实力。还是好球员太少了。好球员不足够多，你相互之间也对不上点。

你认为是外援压制了本土球员的发挥？

不是不能有外援，但你自己的球员也要是别国联赛的外援才行。西班牙联赛也有外援，日本联赛也请外援，但他们有多少球员在其它联赛踢球呢。我们没有球员出去，都在国内联赛，然后关键外援又踢不了，国家队出去踢比赛肯定会被压制，所以现在只能搞归化。不搞归化肯定出不去。国字号的防守端还不错，毕竟我们联赛里面对强力外援，但你老防老防总会出问题，解决不了攻的问题。

体育竞技因为有传奇色彩，难免厚古薄今。你的真实感受是什么？姚夏跟韦世豪谁更好？

韦世豪是现在最好的球员，我蛮欣赏他，但他在以前那个年代可能进不了国家队，因为综合能力，这是我个人看法。那时候国家队里高峰、姚夏特点很鲜明，身体也好。当然韦世豪的盘带技术要高于前辈，这个我有直观感受。其实我也无法客观地比较，不是同一个时期。

教练跟球员的关系这么多年起了什么变化？

教练的权威还是一直在。不过现在对于95后、00后，家长式的管理已经不适合了。社会环境越来越好，孩子们从小条件比较优越，家长式地去约束已经很难。你要像朋友、兄弟一样去悉心教导。我接触了很多年龄段的球员，觉得发展趋势是这样。

角色适应

“我很平稳在一个高度没有往下走”

想你这样一个长期稳定的球员，只为国家队出战过一届大赛踢过9场球，会不会觉得少了点？

我一直觉得自己在联赛发挥得蛮好，但我待的球队影响力一般。其实国家队也很复杂，并不是非常纯粹。我的能力也没有明显高于其他国家队球员，自然机会就少了。南方球员的性格偏内向，在国家队不善于表达和融入，北方球员性格有优势的。南方球员身体性格对抗能力相对差于北方球员，打大赛打硬仗的时候，发挥可能不显眼。

你早期在成都和杭州的踢法是进攻核心，后来在富力和苏宁是辅助型球员，如何适应角色转变？

在成都和杭州是绝对进攻核心，哪怕有外援，我的位置被树立得很明确。我为什么到富力？我跟杭州合同到期，他的未来是培养年轻球员，压缩成本，富力当时处于求贤若渴的阶段，希望往豪门冲击。我需要肯定和信任。我也知道换个球队要融入并不简单，但我也知道国内每个球员大概什么水平，我踢了那么多年球我是清楚的，我知道从能力上看没有问题。富力那时候攻击线有哈默德，中场有姜宁和我串联，但我的攻击属性确实没那么强了。在杭州他们更依赖你，富力有更多人能出来承担进攻点。富力第二年教练对我更肯定，位置也更明确。前面有扎哈维，小雷，左右有鹏鹏（姜至鹏）和唐淼，我只要把球调度起来就好。以前我不做调度的。其实在富力我的球权还很多，我的传球数是第一的，只是不需要我射门了。

去苏宁的时候你已经34岁了，角色又变了。

我感觉在苏宁又上了一个台阶。你这个年龄来我们队挣钱打酱油，正常人都这么想。我要做得更好才能得到队友和教练认可。前面几场踢得还行，但受伤了，然后崔龙洙下课了。卡佩罗手下第一场打比赛，我确实踢得不好，身体状态不行，比赛感觉不行，心态也不好，半场就被换下来，然后坐了5场冷板凳。然后又有个转折，吴曦受伤，我踢了一场足协杯，踢得还不错，卡佩罗态度就变了。然后打联赛，主场打辽宁保级战必须赢，我好像1球两助攻，卡佩罗就重新用我了，（吴曦不在时）队长袖标也给我戴。苏宁的踢法，它不像富力啪啪传球走脚下，他大开大合。那三年对我来说身体锻炼价值很高。我在富力跑1万1和1万2（米），但高强度只有100多200多米，不需要冲刺的，我在苏宁每场高强度基本前两名，700米、800米，高强度啊，我30多岁这么踢，很难得的，对我自己也有提高。后来奥拉罗尤时期也是这样。他更多把我放边前卫，也是这种要求。球权很少，跑动很多。我不是很刻意说很喜欢踢哪儿，你让我踢哪儿，我尽力就好。

中国前腰球员大多命途多舛，陈涛是一个典型例子，王新欣踢得也不多，还有邓卓翔。

还是自身所处的环境（导致）。团队给你信任，你就没问题。邓卓翔是伤病，陈涛是性格，他俩天赋都在我之上。王新欣踢得很好，像妖怪一样，但受限于他的身体条件，在中前场越来越激烈的情况下，需要身体素质。我没有执念一定要踢10号，我只是喜欢踢球。你一切的态度和想法会让你的职业生涯呈现不一样的状态。我在每个时代都不是最好的球员，但我很平稳在一个高度没有往下走。

球队话语权

“更衣室唯一有话语权的就是教练”

20年来，球员的内部关系似乎也有变化。你进全兴的时候更衣室有很多“大佬”，后来深圳队衍生出来一个词，“球霸”。

球霸和更衣室话语权，我认为更像是外界赋予的球队的神秘色彩。我所经历的这些球队，感觉到更衣室唯一有话语权的就是教练。而且每个球员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队长会说话，更多是激励大家。我从来没有遇到休息室谁会说义薄云天的话，队长只是激励。话语权这个话题，我一直也很茫然，是不是说这个大哥说完这个然后去说那个，每个人都要指点几句？以前会有这种情况，但不会多。我在全兴的时候，大哥够多了吧，但在休息室大家也没有说话啊。坐在那儿教练说两句，球员之间沟通一些技术环节的，但没有更多的其它气息的语言。我觉得大家要改变这个印象。

那时候媒体呈现出来的，是每个俱乐部都有大佬的。

大哥是资历丰富，有权威，力度更足。每个队都存在长幼之分，有踢得好的核心，你有经验，说话的分量肯定跟小屁孩不一样，但没有那么社会化。以前也是媒体神话了。包括现在我们俱乐部（四川九牛），我在我们队算大哥，我经历多，年纪跟他差别很大，但我们的权威只在教练组。我最多就分享一下经验，号召大家喊喊口号，没有足球之外的东西。

江湖气息在更衣室或者媒体面前没有那么浓烈了，有这种感受吗？

可能那个时代需要塑造大哥形象，慢慢时代越来越规范，足坛也在规范，大家更平和。现在哪个队有树立大哥？大家都很职业的，拿了老板的工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管是我还是小孩。真的时代不一样。你不能用压倒性的态度和命令的口吻去跟别人相处，人家内心肯定是不接受的。那时候国脚的社会地位很高，社会赋予了他们形象，其实当时不管是马明宇、魏群、姚夏、黎兵，都是很平和的。魏哥性格张扬一点，最多会说几句，但还是很平和。以前团队意识更强？现在团队意识更差？这也不好界定。可以说以前队员的情感特色更明显更丰富，现在更平淡一些。

球员的“情感特色”为什么不明显了？

我觉得现在足球社会地位没以前高。现在挣钱多了，踢得又不好，就更觉得要低调了，如履薄冰，尽量少冒头，少出事，把一亩三分地管好。以前挣得不是很多，就重情一些。现在谁也不愿意冒险搞得球队有矛盾让老板扣钱。

队委会&插曲

“以前和老板的接触很简单，现在很难了”

这么多年你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什么？

还真是没有什么。教练误会我，我也不太反击，真是没有主动出击过。最出格？真没有跟谁有直接冲突。

绿城队委会那事算不算一个？

队委会的事也不是球员能做出来的，是老板的决定。最开始教练跟我不开心，但我也没有什么，后来跟吴导（吴金贵）是没问题的。队委会7个人也是被推到前面去的。杜威和孙吉，大家不会觉得他俩有啥，因为他们是吴导带过来的，曹轩和姜波，他们很温和的人，矛头就指向我和矫喆，他们觉得我们不是吴导带了多年的人，性格有可能稍微突出一点，尤其矫喆张扬一点，那是不是我们有点什么？但球员是被推上去的。杜威和孙吉也没有说不干，都是服从而已。

老板跟球员直接沟通，这事外界还是有争议。

换做你我，一年投这么多钱，一点参与感都没有，那可能吗。宋老板很好，赋予球队的感情和心血足够多，你不能要求他对球队不闻不问。富力张老板对球队也有参与，他不会具体说谁上谁不上，但引进球员他也会给意见的。以前和老板的接触很简单，现在很难了。我跟宋老板会有直接沟通，逢年过节我也会给他发信息，但张老板这儿，又不一样了，中间还要绕一圈，可能也是企业化管理越来越规范了。我个人认为球员跟老板的沟通也是重要的，球队的情况未必会完全直接被老板所了解。当然球员如果跟老板沟通，也要站在一个客观的、公正的、格局更高的角度才行。老板也不傻，你要带有私心，老板做那么大生意，几斤几两你的私心看不出来吗？

在杭州那5年还有什么插曲？

队委会是一个，冈田武史是一个。我当时是队长，我听说了队里一些事，去跟冈田沟通，我没有指名道姓，就是说了事。但冈田说你作为队长对所有球员要无条件信任和包容。我其实是关心你，不希望你被什么东西欺骗或蒙蔽了，你可以去看，如果事情不是传闻的这样，那也没关系，我只是提醒。后来有其他球员也去跟他说。然后冈田就说我跟这个球员是一伙的，把我停赛了。我很茫然。教练又找我聊，说你在球队，球队踢得不好，在更衣室大家都很压抑，你不要跟队了。我想，怎么可能，我跟这帮队员关系多好，怎么可能压抑？我就觉得有点委屈。

我去成都休息，绿城比赛也没打好。后面回去了，冈田跟我聊，说听闻谁谁谁喊你故意不踢好要把教练弄下课，但我跟他说，中国真的很复杂，你要用心感受我们之间的交往，不要听别人。我的训练比赛怎么对你的。他沉默了。我还通过成都的会日语的朋友，给他发一个很长的信息。

这么多年更愿意在洋帅还是土帅手下踢球？

我只能说我更愿意在一个心无旁骛、没有杂念的教练手下踢球，不管中外，只要简单就好，不然会把我也弄得很乱。你主教练有没有判断能力，你的管理和你的智慧，你能不能意识到球员的价值。其实专业上的东西不重要，带好中国球队，你把和队员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更纯粹更简单就好。你掺杂了复杂的情感在里面，很难搞好。

跟当年在国青的教练王宝山这些年有交集吗？

2009年山哥（黎兵）下课他来谢菲联执教，然后我走了，因为还是缺乏信任。然后没有什么交流，这些年没有需要刻意交流的地方。当时合作不愉快，感觉不到信任，我就走。毕竟教练在球队还是占主导地位，但我还是要感谢他。如果当时没有走出来，后来的发展可能是另一回事。往往人的命运就是这样。

媒体&舆论

“社会环境造就了球员谨慎的态度”

这些年球员跟外界的联络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只有传统媒体一个出口，现在社交平台可以直接表达。

大家同时在适应和接受。中国社会环境造就了球员谨慎的态度。很多球员就想简单点，不要制造话题，但也有球员很聪明利用社交媒体。你把控得好，人家会对你有不一样的认识，把控得不好就容易引起误解。

舆论的汹涌会影响球员吗？

我的朋友很多都不开微博了。成绩不好，关注度很高，稍有不慎，口诛笔伐，确实没有几个人心态能扛得住。如果8000条留言里7900条是骂我的，我受不了。我会跟球迷直接沟通，让他们最直观地感受到。有骂我的，骂得过分的就拉黑，如果觉得这人只是受到蒙蔽了，我会去跟他聊。球员不是不努力，也不是高薪问题，有时真不是球员怎么做的问题。

球员收入高了，很多反而有点逃避媒体的意思？

现在不敢说自己是球员，别人说你高薪低能。对媒体的态度可能会有心理变化。收入高了，有人心里是平和的，但有人就只管好自己，什么都不管了，挣好钱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也不能说是错。以前有老球员说你少跟媒体打交道，不知道哪天就写你什么，但我想媒体也不是老虎。这么多年下来，我感觉球员群体是需要媒体的，我认为球员也有义务去配合。我几乎也没遇到媒体歪曲我。老实讲，中国球员没有大牌，你得认清自己。

回望&展望

“我目标是踢到40岁”

20年来联赛是不是职业了很多、规矩了很多？

规矩了很多，但缺失了很多。在我看来，我觉得老一辈球员的情感更深厚。现在更保护自己，人和人的情感相对差了一点，也可以说更职业。以前打完客场，肯定聚一下，现在没有了，情感在慢慢淡化。可是我后来沉淀下来又觉得，以前的人，也没有真正说多好。踢球这么多年，更多的是同事关系，也有朋友兄弟，这个是看双方感觉，你来我往才深刻。球队是三层关系，同事、朋友、兄弟。兄弟一般是同年龄的，更多的是朋友。你说以前那些老大哥，更深刻的交流也很少，现在队友是小孩，朋友。兄弟是没有那么容易，你得经历过很多事。大多数是同事，我又不是交际花。

回到四川，中超生涯告一段落，作出选择的时候是什么考虑的？

我依然想踢中超，但因为疫情和预算大量减少，很多俱乐部都搞年轻化，冲击很大。我还想踢，也有能力踢，但我不喜欢勉强。我有自己的小骄傲的。你不能一棒子打死说汪嵩不能踢主力只能替补，我接受不了，我可以竞争。我跟老婆说该回来了，去年我出场和数据很好，这个时候回家乡，人家对你的看法不一样，你不是来养老的。我不光是想踢球，我不可能踢到三浦知良（那岁数），我目标是39、40岁。如果俱乐部一直稳定下来，我希望退役后能延续下来工作，管理也好，教练也罢，我希望能延续。如果我的能力和人品能得到认可，我相信可以这样延续足球生涯。

关于中超，你想起来的第一个场景是什么？

一定要有一个场景的话，那应该是穿着绿城战袍戴着队长袖标进场的时候，那是我的责任感和斗志最高昂的时候。

（南都体育/丰臻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