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这个下午，几近傍晚时间，大家或在忙于收尾的工作，或在等待下课与放学的铃声。却在此时，手机的推送响起——阿森纳主教练阿尔塞纳-温格宣布赛季末离任。那个时候，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有些错愕，甚至会有诸多怀疑，而悲伤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递进，我们就被残酷的生活拉回了现实。

直到结束一天的琐事，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坐在沙发或躺在床上忽然放空的那一刻，离愁别绪才在瞬间涌上眉头。原来，那个陪伴了我们22年的老人，真的如此普通地跟我们说了再见。和电影里的情节不同，他并不是在一场史诗级的惨案之后，也没有发生在欧冠问鼎夙愿达成的夜晚，只是在一个寻常又温暖的春日午后，阿森纳球迷再也无法在场边看到这个高挑，瘦削，系着红色领带，永远无法处理羽绒服拉链的男人。

所以，很多人哭了，那眼泪不只是为温格而流，也是为自己而流。

1996年10月1日，从日本远渡重洋而来的温格接替了布鲁斯-里奥奇的位置，成为了阿森纳新一任的主教练。那一刻，人们对他最多的形容词是“不知道是谁”。彼年46岁的温格戴着眼镜，行为举止之间透露着儒雅随和。阿森纳的球迷们对这个决定普遍不解，他们不认为这个法国男人会比约翰-克鲁伊夫或者特里-维纳布尔斯更为出色。然而，一些精彩的故事恰恰正是这样，一个不被看好的开始，才是英雄出场的序章。

重新回到欧洲的温格开始了自己的革新之路。在阿森纳，温格开创了一系列超越时代的政策，其中不仅仅只是针对球场上的，也有针对球场外的。那个时候的英格兰足坛充斥着傲慢又偏见，老派英伦的集大成者弗格森是英国教练的图腾，然而在温格来临之后，倾斜了原有的平衡，改变了岛上的空气。作为大陆派的代表人物，那个时候的温格已经在心里坚定了自己美丽足球的信仰。

温格立志改变英伦足坛大开大合，稍带粗硬的足球风格，他开始推行自己哲学中的足球理念。作为英伦足坛史上第一位改良派主帅，他带来的传控足球让英格兰足坛如沐春风。在以长传冲吊为主要打法的英国联赛，阿森纳成为了独树一帜的球队。而在球场之外，温格更是大力推行自己的科学理论，从严格的生活管理到合理的饮食搭配，法国人事无巨细都要安排妥当。这个文弱书生很快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更衣室，就连托尼-亚当斯都放下了自己最初的不逊，成为了温格麾下力能扛鼎的大将。

第一年，他们拿到了联赛第三名，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成绩，然而第二年，他则完成了不可一世的双冠成就，要知道，他们曾经一度落后“红色魔鬼”曼联12分之多。这场奇迹之后，英格兰足坛从此震动，那些曾经对之奚落的名宿们开始转过头来学习着温格天才般创造的一切。就像是在一群暴虎冯河的草莽英雄之间，来了一位西装革履却杀人兵不血刃的绅士，他的球队似乎不需要弄脏球衣就能够赢下比赛，这让英格兰足球结束了固步自封，提前进入了新的时代。

转会市场上，温格也有着革新的思考，他加速了英伦足坛接纳外援的速度，夺得双冠王的一年之后，阿森纳遗憾败给了老对手曼联屈居联赛亚军，而在那个夏天，温格大手一挥，花费了历史上最高的代价签约了尤文图斯的年轻边锋蒂埃里-亨利。这是一笔横跨时代的交易，而这笔交易也恰恰证明了温格在看待年轻人时的独具慧眼。当时在亚平宁半岛郁郁不得志的亨利寻回自己曾经在摩纳哥的恩师，这重逢就像是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就像是火焰里氢气和氧气撞在一起。

如果说国内双冠王是阿森纳的乍暖还寒的春天，那么拥有了亨利的阿森纳就是流金铄石的盛夏，阿森纳的夏天来了，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

来到球队的第三年，亨利开始展现自己真正的技术。那一年，亨利出场了49次，打进了32球，将射手的定义提高了一个档次，从此，便一直在超越自己的路上。2002年，他们重新戴上了英超冠军的王冠——阿森纳灿烂的夏天到来了。时至今日，我想可能还有很多球迷能够完整背诵当时那支球队里球员的名字，莱曼、阿什利-科尔、 基翁、坎贝尔、劳伦、皮雷、维埃拉、吉尔伯托-席尔瓦、永贝里、亨利、博格坎普等等等等，他们书写了一个现代版的安徒生神话，立起了一个至今无法被逾越的神迹。

从2003年5月8日对阵南安普顿的6比1开始，到2004年10月16日3比1战胜阿斯顿维拉结束，阿森纳用49场比赛铭记了一个时代。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是全世界阿森纳球迷引吭高歌的时代，是被载入足球史册的伟大时代。毫无疑问，温格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缔造者，它如同创世主一般俯瞰人间球场，打造了一支零件运营精准到毫米的球队。在漫天飞舞的烟花和彩带里，海布里球场枪炮轰鸣，然而，历史书上却没有写下未来会发生什么。

从2004年开始，北伦敦的红色加农炮就开始在战场上陷入迷茫，这一年，伦敦城来了一位“聒噪”的朋友。他被叫为“狂人”，敢自诩“上帝第二”，甚至自称“最特殊的一个”，他就是切尔西新帅、葡萄牙人何塞-穆里尼奥。当英超的竞争开始变得激烈，岛屿上足球颜色也不再只是曼联与阿森纳的红色时，温格坚持着自己最重要、几乎算是决绝的决定——抛弃海布里球场。

新球场从2003年开始兴建，历时三年，建造完成。我们理解温格，这位曾经拿到过经济学硕士的理科学家有着自己的理由，他为了开创品牌，为了增加收入，为了提高地位，他有一千条理由和一万个数学模式来说服自己去建造这座球场。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却没有想到，这座球场能够吞噬如此多的资本，乃至影响球队此后的十余年兴衰。

2006年5月7日，海布里球场结束了自己93年的使命，为阿森纳上演了最后一场比赛。那场比赛里，被称为海布里之王的亨利打进了三个进球，完成了帽子戏法，给予了它最为体面的告别。进球之后，亨利双膝下跪，给海布里献上了最为深情的一吻，留给了这座球场纵横百年来最伟大的一个吻痕。这个吻，竟然也成了亨利留给阿森纳的最后的风景。

一年之后，亨利踏上了通往巴塞罗那的列车，在他深情的回眸中，温格和那座崭新的酋长球场渐行渐远。

从那一刻起，这个球队与温格之间的命运被鲜明地分成了两半。一个是光辉灿烂的前十年，一个是孤独难捱的后十年。海布里与酋长球场之间只有两英里的距离，然而，这短短的距离却意味着一个时代结束。从此，阿森纳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在这个十年里，阿森纳不再是那支威猛的不败之师，如同王朝兴衰，他们在财政的压力和球星的出走之下，一步步走向了衰败。阿森纳退出了争冠的队伍，他们的球队逐渐接受了以进军前四为最后的目标。球迷们甚至开始把这支球队写进段子，给他们挪揄一个又一个玩笑，要知道，仅仅在数年以前，他们还是被载入史册的球队。

此时的英超不再是当年的英超了，切尔西已经跻身豪门，曼城成为了后起之秀，就连白鹿巷的热刺的风光时而都能够压过自己。资本泛滥的欧洲足坛，那时的温格却还是只能秉持着拮据的生活。他并不是没有努力过，他依旧在全球搜罗着天才，试图用自己的能力把这些璞玉雕刻成国之重器。但是，他的努力不是被化为泡影，就是被反噬为伤害。法国人的眼光仍然精准狠辣，只是时代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时代。那些他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孩子，反而伤他最深。

时代不是那个时代，但是温格仍然是那个温格。他是一片混沌之中，孑然独行的理想主义者，他是行侠仗义从不投降的唐吉诃德，他是宁天下人负我而我不负天下人的绅士，在这样的时候，在千夫所指的时候，温格依然没有退却，没有推辞。他承担了自己所有的责任，但是也无力阻拦阿森纳上空肃杀而来的冬天。

在很久之后，枪手传奇球星伊恩-赖特的自传里，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一段话：“在阿森纳行将破产的边缘，阿尔塞纳-温格天才般地尽他所能去赢得比赛。保证阿森纳留在前四恰恰证明了他对俱乐部的热爱：明明自己知道一切，他却从未站出来为自己辩解，默默接受现实，承受媒体和球迷泼给他的脏水，让俱乐部幸免于难。在他身上有种基督耶稣的光环，他张开自己的双臂，然后说接受所有的责难，并保护每一个人……”

漫漫时光里，误解总会迎来释怀，只是有时候释怀来得晚了，让温暖也损失不少。

温格在阿森纳最后的时光里，那些看台上挥舞的标语，那些球场上飞过的横幅，那些球迷歌声中的“Wenger out”，那些妄想指他于死地的反对者，构成了所有的记忆。这个男人曾经如此聪明且审时度势，偏偏却在自己最爱的地方不能明哲保身，但尽管是这样，温格也称自己没有遗憾。

在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酋长球场的比赛里，阿森纳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送别了陪伴自己22年的主帅。在离开球场之前，温格驻留了一会，然后解下了自己标志性的红色领带，送给了场边一位可爱的小球迷。人们常说，拥有了爱的人像是有了盔甲，也像是有了软肋。而温格解开了他的红领带的瞬间，像是一种放纵，更像是一种解脱，解开了他所有的软肋与盔甲，解开了所有的忧愁与牵挂。

酋长球场最后一段国王的演讲里，他说到，从现在开始，自己也将是阿森纳的球迷了。而从这一刻开始，昔日如梦似幻般的伦敦城也在瞬间坍塌，如同王小波所说，“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温格离开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轻松的教授。2018年，他获得了英国联赛教练协会的终身成就奖；2019年，他获得了劳伦斯世界体育终生成就奖。领奖时温格无不戏谑地说：“自从不做教练，经常拿奖杯，早知道应该早点卸任。“其实，你看，温格也并不是人们口中冥顽不化的“老头子”，只是对于足球，他有着自己不妥协的理由。

2019年欧冠决赛上，他甚至与穆里尼奥一起解说了热刺与利物浦的红白大战，两人在那插科打诨的瞬间，很容易让那些一路从2004年厮杀而来的球迷们出戏，不过想一想，这两位曾经针锋相对的冤家如今也许早已对生活妥协。

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逢一笑泯恩仇。

两年前的今天，我们在错愕中告别了温格；两年后的今天，我们在一片思念中道一句别来无恙。在此生中，温格也许早已不需要证明什么，奢求什么，他曾经受到过幸运女神的眷顾，曾经站在过世界足球的巅峰，曾经有过那些让人心潮澎湃、历久弥新的时刻，就够了。很多人如今诉说你最后时刻的潦倒，我等也只会报以淡然，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证过你那些风华正茂的日子。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那些温格所在阿森纳的日子，就像是一部古风英雄的荷马史诗，就像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纯粹理想，足以照亮我们人生中很多行将放弃、孤独难捱的旅程。在这里，我们只能向你致以感谢与敬意。

阿尔塞纳-温格，别来无恙。

（凡尔德）